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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全文小说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朱翊钧向来走一步看三步。冯保的东厂之职,他早就在思考合适的人选了。张宏首先就被他排除掉了。一来,未必能顺利接任,阻力太大,无论是盯着自己的人,还是盯着张宏的人,都不在少数。甚至李太后都未必会同意。二来,就算能摘到桃子,也容易引起各方不必要的敌视。冯保的反扑,张宏未必能接住。三来,则是张宏的班底,太差了。东厂毕竟是武职,张宏并没有这个根底。而冯保从隆庆元年开始,掌东厂已经六年了,根基深藏。若是张宏接任,一时半会,还真不能轻松掌握。况且,冯保占据着司礼监,本就是东厂名义的上司,若是遥遥指挥着东厂的心腹旧部,东厂谁做主还真难说。而李进,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御马监在内臣中,本就是武臣资序,狭义上是养马的,广义上是领卫营的。李进作为御马监秉笔太...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1-06 1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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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全文小说》,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朱翊钧向来走一步看三步。冯保的东厂之职,他早就在思考合适的人选了。张宏首先就被他排除掉了。一来,未必能顺利接任,阻力太大,无论是盯着自己的人,还是盯着张宏的人,都不在少数。甚至李太后都未必会同意。二来,就算能摘到桃子,也容易引起各方不必要的敌视。冯保的反扑,张宏未必能接住。三来,则是张宏的班底,太差了。东厂毕竟是武职,张宏并没有这个根底。而冯保从隆庆元年开始,掌东厂已经六年了,根基深藏。若是张宏接任,一时半会,还真不能轻松掌握。况且,冯保占据着司礼监,本就是东厂名义的上司,若是遥遥指挥着东厂的心腹旧部,东厂谁做主还真难说。而李进,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御马监在内臣中,本就是武臣资序,狭义上是养马的,广义上是领卫营的。李进作为御马监秉笔太...

《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全文小说》精彩片段


朱翊钧向来走一步看三步。

冯保的东厂之职,他早就在思考合适的人选了。

张宏首先就被他排除掉了。

一来,未必能顺利接任,阻力太大,无论是盯着自己的人,还是盯着张宏的人,都不在少数。

甚至李太后都未必会同意。

二来,就算能摘到桃子,也容易引起各方不必要的敌视。

冯保的反扑,张宏未必能接住。

三来,则是张宏的班底,太差了。

东厂毕竟是武职,张宏并没有这个根底。

而冯保从隆庆元年开始,掌东厂已经六年了,根基深藏。

若是张宏接任,一时半会,还真不能轻松掌握。

况且,冯保占据着司礼监,本就是东厂名义的上司,若是遥遥指挥着东厂的心腹旧部,东厂谁做主还真难说。

而李进,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御马监在内臣中,本就是武臣资序,狭义上是养马的,广义上是领卫营的。

李进作为御马监秉笔太监,哪怕调任,也自有一伙班底在。

再加上李进是外戚,一旦身份被抬起来,立马就会有大批内臣向他靠拢,这一点是张宏比不了的。

各种因素,都能让李进尽快地实际上掌握东厂。

最重要的是,李进是李太后的族兄,并且对于他们母子,有恩情在。

无论是亲戚,还是恩情,可以说,天然就过了信任这一关。

这会让李太后减少被外朝挟逼的感觉。

也能借由这个幌子,挡住不必要的视线,以及暗箭。

至于怎么掌控李进……这不是已经开始润物细无声了吗?

本就是个重恩情的人——否则也不会开后门将李太后送进裕王府了。

而今天的事,李伟会好好在亲戚之间替他宣传的。

李进自然也应该知道,他能上位,应该感念谁。

朱翊钧细细回想了一番,自觉并无遗漏之处,终于舒了一口气。

又是阶段性的一步。

回过神来,便听到朱希忠的声音。

“为君分忧,是臣分内之事。”朱希忠跪在身侧回着话。

朱翊钧看了过去。

这位成国公,办事当真靠谱,就没有掉链子的时候。

他都舍不得这位国公驾鹤西去了。

不由感慨一句:“国公要好好将养身体,多为朕分忧才是。”

朱希忠听了这话,苦笑道:“寿命自有天数,臣安能违逆。”

“不过臣百年之后,国公府上下,也会继续替陛下分忧。”

朱翊钧失笑,这是在向他讨承诺呢。

他走近,将朱希忠扶起。

语气轻松地说道:“那日,我遣张宏送去的玉佩,在国公这里吗?”

朱希忠连忙将手伸进怀里,准备物归原主。

朱翊钧伸手止了,笑到:“这玉,还是由国公收好罢。”

“也好随时提醒朕,只要这玉一日不碎,朕便一日记得成国公府。”

言外之意,就是自己只要一天不死,就不会负了国公府。

朱希忠听了这话,身子顿了片刻,才喟然一叹:“臣侍奉三朝,尽享天恩浩荡,当真是三生有幸。”

不管信不信,这个恩也谢。

他也知道,皇帝作出这种承诺,已经是极限了。

总不能让人对天发誓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我娘亲有个侄女,到了适龄的年纪了,国公家若是有俊彦,可以互相走动一番。”

这是给朱希忠承诺之外,一点实际的好处。

不比张宏、蒋克谦这种小角色。

一位锦衣卫指挥使兼三公,若只是口头承诺,终究还是太薄弱了。

让国公府与李太后沾上姻亲,多一分底蕴,才算看得着的好处。

方才他已经与李伟谈论过此事,不能说是意动,只能说是欣喜若狂。

有李伟的态度便能放心对外许诺了——毕竟不是自由婚姻的年代。

外戚的婚事,多是结勋贵,例如李太后的妹妹,就嫁了平江伯陈王谟。

朱翊钧能做的,最多是把关一下,对面不是个烂人,身后势力也不是爱作死的,就够了。

但要是想找什么才华出众、貌如潘安,那还是洗洗睡吧。

朱希忠不意想新帝竟然这般大方。

刚做了事,立刻就有此厚报,连忙拜谢道:“臣……”

朱翊钧打断了这些不必要的环节:“好了,说正事。”

朱希忠连忙闭嘴,暗道果然,甜枣之后必有差遣。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开门见山:“去年,先帝想复起顾寰总督京营,结果被弹劾致仕,这事你知道吗?”

京营,就是常驻京城的卫戍营,而总督,就是京营的主官。

去年先帝力挺顾寰掌管京营,结果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老迈。

广西道御史王宗载更是说,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直到先帝同意他致仕才得以痊愈。

至于是不是真的老迈痴呆才被弹劾的?

他只知道历史上,顾寰明年就会复起,掌左军都督府事——至少张居正看来,顾寰是没有老迈不堪的。

朱希忠自然是知道这事的,他也不遮掩。

直话直说道:“镇远侯顾寰其人,从嘉靖十二年开始,历任左军都督府、南京中军都督府、漕运总督、右军都督府,任两广总兵时,还有阵斩资历”

“尤其嘉靖三十三年,庚戌之变后,特旨入京,整备京营。”

“武功昭彰,威望隆重,位居三孤……非兵部所能节制。”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还不明白就是傻了。

五军都督府,本就是枢密院的底子;总督漕运,有治政之能;提督两广,有阵斩之武。

更别说在嘉靖年间,就临危受命,奉旨改制京营的强势人物了。

这样一个文治武功都出类拔萃的勋贵,要将京营拿在手里,兵部也只能眼看着。

或许是某些人不愿意坐视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便有了一场场弹劾。

朱翊钧听罢,没有直说他为何问起这事。

反而继续追问道:“那接任的彰武伯杨炳呢?”

此人接任,反而没掀起什么波折。

朱希忠叹了口气:“彰武伯杨炳提督京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上奏直达天听,改为经由兵部部议,由兵部覆奏后呈上。”

流程的改变,就是权力的改变。

打报告对接皇帝,变成了中间过一道兵部,这就是一改顾寰时期的超然地位,向兵部低头,伏低做小了。

英宗以后,勋贵这幅模样才是常态。

他没说的是,当初世宗就是怀疑英宗一事有猫腻,才借庚戌之变的机会,强势支持顾寰,越过兵部整备京营。

朱希忠也拿不准是世宗皇帝敏锐过人,还是天生疑心病。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不在乎真假。

对勋贵来说,世宗给的位份,可是实打实的。

只可惜,世宗一去,立刻又被先帝还了回去。

朱翊钧皱眉:“彰武伯历来如此谨言慎行?”

到底是拿了文官的好处,还是他本来就是个废物?

朱希忠摇了摇头:“彼时,彰武伯世子,因作奸犯科,被都察院、刑部问罪,旬月后才无罪开释。”

朱翊钧默然,好一套连环招。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向京营伸手的缘故。

涉及到兵权,局势就太复杂了。

当初五军都督府,几同枢密院,最后几番改制,沦落到兵部之下了,受人节制。

这京营,更是各方争夺的重点,只能徐徐图之。

也就是现在有朱希忠站在身后,他才敢有那么一点想法。

武力,永远是掀桌的最大底气。

他穿越后,先接触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缘故,以及他非要削去冯保东厂职司,都是出于这个考量。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国公,朕冲龄践祚,除了大赦天下之外,还会广布恩荫。”

“听闻镇远侯顾寰无亲子,你觉得,朕荫其从子,顾承光,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怎么样?”

从子,就是兄弟的儿子。

是如今内定过继给顾寰,继承爵位之人。

如今额外一份恩荫,等到他袭爵之后,便能将这份恩荫,转给亲族。

朱希忠沉默了片刻,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缓缓点了点头:“臣,即刻就去打听一番顾承光的才能品德。”

朱翊钧欣慰地感慨道:“国公办事,我放心。”

考察的自然不是才能品德,而是有多少忠君爱国的成分。

若是顾承光愿意跟蒋克谦一样,随侍左右。

那就说明顾寰同意了此事。

也说明了,顾寰,还愿意替这位新帝,争夺京营。

当然,若是不愿,恐怕只能在蛰伏一段时间,届时让戚继光入京了。

总之,这京营是必须拿到手的。

无论是承诺李伟的海运,或是湖广的矿税案,还是度田拿徐阶开刀,乃至于镇压宣大的异动,都得在拿到京营之后,才能有所动作。

朱希忠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目送朱希忠离去。

在门前站了一会,才转身去往前殿。

……

六月十五。

皇帝赐辅臣及六部、都察院、五府、戎政大臣、尚宝司、制诰房等官银币。

以及,奉皇帝圣旨、太后陈懿旨、太后李懿旨,覆言官七十六人劾奏冯保一事,诏曰:

祖宗成法,至精至备,所当万世遵守。

近年来,有司不考宪度,致令事体纷纭,军民惶惑,岂成治理?

为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内廷当以身作则。

兹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务冯保,自陈曰,以权宜之需,多兼要职,请削东厂职。

帝、后咸允。

自下诏之日起,削去冯保东厂之职,由御马监秉笔太监李进,调任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

着各部司知晓,钦哉。

旨意是由两宫与皇帝的名义下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内容也简单明了,就是把东厂从冯保手里,转手给了李进。

至于到底是被弹劾,还是主动自觉,并不重要,大家也不会深究。

想斗而不破,该给人留的颜面,总是要留的。

这道诏书一下,六科难得展现了一番工作效率。

不一会,便抄录各部司,传到了百官耳中。

都察院之中,御史们更是受到了莫大鼓舞,似乎打了一场胜仗一般。

毕竟是迫使了监国太后退让。

这既是资历,也是名声。

但,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言官们还未高兴多久,便又接到了紧随其后的两道谕旨。

一道是李太后懿旨,乃是过问通政使司,为何宫里还未收到元辅自陈任上得失的奏疏,是否是遗失了?速速陈条说明。

第二道,是皇帝圣旨,言称还未递交奏疏的官吏,尽快递交。

这两道旨意,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人嘴巴里说出的两句话。

针对的,自然是那位还未疏乞罢免的当朝首辅,高拱。

当日,通政使司便回覆宫中,首辅高拱的奏疏,因不慎损毁,需重新誊抄,这才误了时日。

同日,兵部尚书杨博,本是在准备回覆户科的弹章,无暇廷议。

却不知为何,户科说已然查明,默默撤回了弹劾,让杨尚书自去廷议。

杨博一上廷议,便接到削职冯保的旨意。

而后有感于冯保被祖宗成法弹劾,廷上公然发问,首辅高拱身兼吏部尚书,是否符合祖制。

礼部尚书吕调阳当即附和。

并且质问都御史葛守礼,祖宗成法,莫非看人下菜?

葛守礼据理力争。

刑部尚书刘自强,指斥杨博、吕调阳瓜蔓牵连,实则是包藏祸心,祸乱朝局。

同时,仓场总督王国光,则当廷诵读了诏令内容,谓之“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

既然下了诏,岂能熟视无睹?正应当厘清谁人不尊祖宗成法。

司礼监冯保更是屡屡趁机踩上高拱一脚。

说就连司礼监都能以身作则,为何高拱连个太监都不如。

被纠仪官呵斥后,又说葛守礼驭使言官弹劾自己,却无视高拱,这岂不是结党的明证?

六部九卿、司礼监掌印等高官,瞬间拉开了阵仗。

这种情况下,一应侍郎、佥都御史、祭酒更是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围观,瑟瑟发抖。

出乎意料的是,处于风议中心的高拱,只是刚开始略微愕然,旋即便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班首。

不止申辩之语没有,甚至半句话都没说过,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可以做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皇帝赤子之心,有疑惑便会直接问出来。

廷后问及元辅,为何不申辩。

高拱只说,会尽快呈上奏疏致仕。

似乎当真心灰意冷,起了致仕之意。

一日之间,群情哗然。


六月十九。

高拱身着素服,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

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自然需着素服。

高拱刚迈出家门,一抬头,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

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元辅。”

高拱皱眉看着他:“这是作甚?”

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说。

“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

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

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

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

又是拖着礼部,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

又是要启用徐阶,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

可以说,在政敌面前,些许交情,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

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反而自顾自说道:“此前两宫下旨,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御史张守约等人。”

“本说是贬到苦寒之地去,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说法。”

宋之韩是高拱的弟子,张守约是高拱的门徒,二人此前冲锋陷阵,被枪打出头鸟。

如今高拱虽然得势,却也不好朝令夕改。

说到这事,高拱也不免升起一丝惊讶与好奇。

他面无表情问道:“说说。”

他倒要看看张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州那地方有些太过了,我的意思是,贬到松江府如何?”

高拱一愣,松江府?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

为何?那是徐阶的地盘!

惹不惹得起且不说。

光是良田数十万亩都在人家手上,你去任主官,怎么收税?

刑狱难断,税赋难收,自然出不了成绩,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都不想去任官。

但高拱却立马悟出张居正话里有话。

他探寻道:“你是想……再启徐阶投献案?”

徐阶投献案,说白了,就是要把徐阶那几十万亩田地翻出来,再好好审一审来历。

当初海瑞去就是为这事,可惜最后不了了之。

高拱跟徐阶积怨颇深,如今把门人弟子都扔过去,除了找麻烦,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了。

张居正光明正大承认道:“要度田,就得从我那老师开始,否则,难服天下人。”

说归这样说。

但这话还真不是他的意思,毕竟是自家老师,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把人往死里逼——毕竟当初海瑞去,徐阶好歹已经象征性地还了六万亩的。

要拿徐阶开刀,是那位圣君的意思。

皇帝只说贪腐都往上头集中,不办徐阶,下面岂能服气?

上头包庇中间,中间包庇下面,届时都负隅顽抗,才是有害新政。

要论起道理,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辩一番,问题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态度,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挂钩上了。

他便干脆应了这事,只是在时间做了争取。

说是。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前,幡然醒悟,一切还有的谈。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后,不收敛,不悔改,那就法不容情了。

如此二人才达成共识,准备先把这事该落的子落下去。

高拱听罢,沉吟片刻。

他对这事也没有意见,甚至于有些惊喜。

他没少花心思对付徐阶,隆庆五年,就借孙克弘之狱,牵连过徐阶。

但,张居正却往往对他这老师手下留情。

如今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莫不是准备藉此向他示好?

高拱有些拿不准,不由试探道:“你这好学生,怎么突然对自家老师不敬起来了?”

张居正等的就是这一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拱,提醒道:“咱们理念不合,再怎么斗,也是为了朝局。”

“若是连朝局都不顾了,那我岂不是一心争权,有篡逆之心?”

这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等到高拱面临抉择的时候,总会意识到的。

他也只能帮到这里。

若是高拱连大局也不顾,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他就无法了。

说罢这句,张居正便快他一步,告辞离去。

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张居正这闹得哪一出。

只能归结于,见他得势,想示好于他。

……

今日廷议之前,百官要去宣治门集合。

当然,不是给将军检阅的,而是大行皇帝祀卜,以及皇帝赦赏。

宣治门在紫禁城南,位于午门与皇极殿之间,是朝臣的必经之地。

由于仁宗曾在此听政,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视事的成例。

此时天方蒙亮,皇帝还没来。

文武皆着素服,麻布盖头,分列两班,已然开始等候。

僧道祭酒围在一起念念自语。

高拱位居班首,扫视了一圈,却皱起了眉头。

今日似乎,不太一样……

成国公朱希忠,竟然站在了纠仪官的位置!

此人不是身体每况愈下,不能胜任了么?

这是眼见自己要死了,想在最后走动一番?

还有顾寰那老匹夫怎么也来了,高拱定定看着顾寰。

这老匹夫此前为皇帝争夺京营,跟兵部闹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被赶回了家,要颐养天年,今日怎么也露了头?

当初赵贞吉将此人赶走,放出话来,说“寰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如今他高拱得势,顾寰反而敢不知进退起来了。

安敢这般小觑他?

正当他恼怒的时候,一阵哀乐响起。

高拱收回心神,抬起头,只见皇帝身着縗服,被一堆内臣女官,以及中书舍人围在中央,缓缓走近。

令他疑惑的是,冯保那厮,竟然没有随侍左右。

虽然司礼监暂时被他压制,但他不信,冯保会放弃挣扎。

再不济,也不会放弃列席听政的权力。

高拱眉毛打起架来。

几层疑虑叠在一起,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着皇帝走近,百官没有行跪拜礼,而是逐一行奉慰礼。

朱翊钧受过礼,说了两句场面话,勉励群臣。

又正色问过祭酒:“诸位,建我皇考陵寝于大峪山,可乎?”

那祭酒下拜:“此地上感苍天,下应地脉,可兴国矣。”

朱翊钧点了点头:“善!”

他又转头看向翁汝达:“那便从内阁之议,于甲戌动工,命工部右侍郎翁汝达提督陵工。”

翁汝达连忙领命。

高拱静静看着这一幕,内容上都没什么不对,这些都是内阁报上去的,如今皇帝点头宣布,也是正理。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

他死死盯着皇帝,思索着今日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什么地方。

只见皇帝又唤了一声吕调阳:“吕卿。”

吕调阳凛然应是:“臣在。”

朱翊钧吩咐道:“我母子三人有意,着礼部集议皇考尊谥,有诏。”

一声有诏,便见张宏越众而出,展开圣旨,准备宣召。

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百官都静静听着,只有高拱心不在焉,眉头皱得越发地紧。

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

张宏手捧圣旨,展开唱道:“朕惟,自古圣帝明王,建骏烈于当时,则必享鸿名于后世。肆嗣统之君,皆为之裒集舆论,腾播景辉,考率彝章,荐称徽号,所以显亲而崇孝也。”

……

“尔礼部,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择日,恭上册宝,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钦哉!故谕。”

一道旨意念完,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

高拱突然出列,走了上前去。

口中道:“臣遵旨!内阁定会同礼部,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

张宏不知所措,回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

高拱这才接到圣旨。

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这一番试探,所有人的神态动作,都与往常一般无二,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

高拱略微放下心来。

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念起另一道圣旨:“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所犯,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喇唬凶徒……俱不赦外;若窃盗逃军三犯、匿名文书未及害人、谋杀人伤而不死……悉免处死,发边卫永远充军。”

……

“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祖母碌、猫睛等项,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诏书到日,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其未完者悉行停止。”

这是天下大赦。

该减刑的减刑,该减税的减税。

内阁会同六部共议的,高拱听罢,并未有什么出入,稍微安心了一些,便上前领旨。

祀卜与大赦之后,便是恩赏。

此时太阳已经升空,百官披麻戴孝,难免已经有些燥热。

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

唱喊道:“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李伟,以外戚晋爵,封武清伯,追赠三代,食禄千石,赐乘肩舆。”

……

“……册封先皇第六女,为延庆公主,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

……

“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顾承光,锦衣卫指挥佥事。”

高拱眼皮一跳!

不对!

到这里,固然合乎礼数——无非是给皇亲国戚、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该恩荫的恩荫。

但是,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怎么也掺杂在里面?

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

高拱抬头看向顾寰,他突然有了明悟!

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

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又出来找吃食!

就在他刚刚想明白,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张宏再度喊出封赏。

“升少保、少傅、兵部尚书,杨博,为东阁大学士,加封少师,即日起入阁办事!”

“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高拱听到这里,勃然变色!

再顾不得思虑,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

他猛然出列,喝止了张宏:“奸宦!安敢矫诏!”

首辅勃然作色,还喊出矫诏这种话,百官纷纷悚然一惊。

又是出了何事?

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

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只得到一个点头,当即放下心来。

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

张宏被喝止,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并无多余表示,似乎喊的不是他。

倒是张居正,出面挡住了高拱:“元辅,注意体统,不要胡乱抓咬。”

他一出面,高拱立马反应过来。

果然又是张居正与他为难!

这次又是什么?

用皇帝中旨来拉拢勋贵和摇摆的朝臣?

好个张居正。

出门才说要朝局为重,现在竟然撕破脸皮到这个地步!

真是拿他当猴耍!

高拱冷哼一声:“我吏部、内阁,从未奏请过这两道奏疏!”

“此贼宦当众矫诏,罪不容诛!”

他牢牢抓住矫诏这一点,决口不提中旨,是为了方便各个击破。

同时也将事情闹开,好传到陈洪耳中,让两宫出面,为认定此为矫诏,留个扣子。

但,事情自然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般。

张宏终于出声解释道:“元辅这可是冤枉咱家了,咱家奉的是陛下圣旨、两宫懿旨,何来矫诏一说?”

“至于元辅奏没奏请过,就不是咱家的事了。”

高拱悚然一惊!

皇帝跟两宫懿旨!?

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就要呵斥:“奸宦……”

刚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脖颈有些僵硬地挪向张居正,又看了看皇帝。

看到二人表情的一刻,他的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

昨夜陈洪才到他府上,跟他传达了陈太后的意思,不可能今天毫无征兆就变卦。

只能是……

他不可思议的目光,扫过张居正、扫过皇帝、乃至于跨过层层殿阁,看向不在当场的李氏、冯保等人。

这些人,竟敢威逼当朝太后!?

怎么敢的!?

他正在惊骇之中,张宏突然出声催促,看向杨博:“杨尚书,该接旨了。”

高拱也下意识回头看向杨博。

看到那位彳亍犹疑的兵部尚书,他陡然发现,自己已然站在悬崖边上了!

不行,不能让杨博来选,这个老东西就是墙头草,眼里根本没有大局。

他眼神示意左给事中涂梦桂,让他将这旨封驳。

并再度打断了张宏,想夺回主动权:“即便如此,不经内阁票拟,便是中旨,乱命也!”

左给事中涂梦桂得了暗示,立刻出列,就要动作。

俨然要配合着在程序上作文章,将这两道诏书挡回去,搅黄今日的封赏。

但,涂梦桂正要开口之际。

突然,成国公朱希忠踏步出列。

手中的礼杖往地上猛地杵了三下!

兀地一声,似低喝更似咆哮:“首辅高拱!安敢君前失仪!”

朱希忠宛如一头病虎,突然作色,周遭金吾卫不约而同将礼杖往地上一杵!

砰!

砰!

这突如其来的声威所有朝臣都吓了一跳!

多少年了!好久没听到纠仪官当众呵斥朝官了!更何况是当朝首辅!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朱希忠看去。

只见这位往日如同一只病猫的勋贵,此刻霍然睁开了双眼,正死死盯着他,一双眼睛透露出经历过沙场的凛然气势。

高拱也被惊得不行,却毫不示弱,陡然咆哮道:“住嘴!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自然不怕,但涂梦桂左右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金吾卫,已经上前要将他请走的锦衣卫。

思量片刻,缩了缩脖子,还是乖乖被请离。

“好了。”

就在正激烈之时,皇帝玉音突然插入场中,化解了所有紧张气氛。

朱翊钧温和地安抚道:“如今暑伏渐深,正当早些赦赏完,早诸位臣工躲个清凉才是。”

他笑着眯起眼睛,看向杨博:“杨卿,事出匆忙,这确是中旨。”

“杨卿也可不接,总归是我母子三人的疏忽。”

杨博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上下一日百战。

这才登基多久!

他杨博就像鸭子一样,被几方赶着跑!

高拱、张居正他能理解,今日皇帝又是怎么回事?

俨然一副得了两宫支持,又放出了勋贵这条狗的样子。

这就罢了,你去对付高拱啊,找他杨博做什么?

还进内阁?他马上就要致仕的人了!

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突然感觉身后被人捅了一下。

杨博回头,看到张四维挤眉弄眼。

这才反应过来,合着是给这小子占坑呢!

杨博悄悄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皇帝一脸笑眯眯,似乎不在乎他怎么选。

高拱面色铁青,透露着一股失去掌控的不安。

张居正微微颔首,示意着他该如何抉择。

他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皇帝跟张居正已经达成了共识!

皇帝、次辅、两宫、勋贵……这哪里是寻他帮助,分明只是给他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杨博终于作出反应:“天恩浩荡,臣愧领!”

这话说完,他长出一口气,不敢去看高拱眼神,埋着头做起了鸵鸟。

这一声接旨,仿佛破去了高拱的金身一般。

朝官纷纷明悟。

尤其是事不关己的,更是悄然站远高拱的门生故旧。

张宏送出旨意后,又展开一道:“升礼部尚书,吕调阳,为太子太傅,领文华殿大学士,奉诏之日起,入内阁办事!”

“升吏部左侍郎,张四维,为礼部尚书,总裁世宗实录!”

二人毫不犹豫,领旨谢恩。

高拱冷眼看着张四维。

他此刻哪里还不明白。

中旨归中旨,但毕竟是封赏,除了铁杆,谁能拒绝?

更何况,如此更显出了他高拱的弱势,恐怕铁杆看了这一幕,也不再是铁杆了。

“……工部尚书朱衡,加太子太保!”

高拱突然忍不住笑了。

高明啊。

连朱衡都有份。

当所有人的接了封赏之后,若是再有人说中旨不合规制,那就真是与所有人为敌了。

这手段还真是阴损。

又是好一阵封赏,从各位翰林、侍郎,到大理寺卿、国子监祭酒等小九卿,泰半都有封赏。

“左都御史葛守礼,加太子太师!”

这道封赏一出,众皆惊呼。

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一局针对的就是高拱。

要么罢官,要么直接动武。

可葛守礼此人,分明是高拱的左膀右臂,如今竟然也得了封赏!?

这一下,连高拱的朋党也惊疑不定起来。

高拱没去看神色焦急的葛守礼。

当他发现陈太后已经被这些人解决的时候,他便几乎不抱有期望了。

方才让给事中封驳,已经是下意识的挣扎。

等看到金吾卫和锦衣卫虎视眈眈的时候,等看到皇帝的中旨被纷纷接下的时候。

他就明白,大势已去。

高拱叹了一口气。

让摆摆手,让葛守礼不必再纠缠。

而后便闭上眼睛等候宣判。

“改文渊阁大学士,高仪,为建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

“改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皇极殿大学士,加左柱国!”

高拱闭着眼睛静静听着。

建极殿大学士是次辅,皇极殿大学士是首辅。

高拱就在皇极殿大学士的位置上,如今却再封一个。

用脚指头也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这点情面都不留,看来是要罢他的职了。

不,不对。

若是要罢他的话,不需要将葛守礼当牌坊一样竖起来,安抚他的故旧。

如此求稳,恐怕……是要杀他高拱啊!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皇权。

不经限制,他堂堂首辅之尊,面对一张薄纸,竟然还无还手之力,这就是你张居正想要的?

如今没了陈太后站台,一夜之间,他便有了性命之虞,当真是可悲可叹。

便在这时,张宏展开最后一道诏书。

高拱也突然睁眼,昂首挺胸,等待着宣判!

他高拱,何惜一死!

便在这时,他恰好迎上皇帝的眼睛。

张宏正一板一眼唱道:“兹有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皇极殿大学士,高拱……”

还未念完。

只见皇帝长身而起。

一把夺过了诏书。

丝毫不顾礼仪,将诏书捏在手中,走进高拱。

他一字一顿道:“元辅,且听着!”

高拱冷笑一声,矜傲道:“我听着呢!”

朱翊钧点了点头亲口念道:“拱锐志匡时,宏才赞理,慷慨有为,公忠任事,佐世宗而有乂安,护先皇之于微末,辅少帝见足赤心。”

“值国家多事之时,先为社稷万年之计,乃通海运,乃饬边防,乃定滇南,乃平岭表,制降西虏,坐令稽颡以称藩;威挞东夷,屡致投戈而授首。”

听到这里,高拱矜傲的神情一滞。

这……这是闹的哪一出?

百官也怔愣不已。

似乎,与想象中的展开不太一样。

葛守礼眼中也燃起了希望。

只听皇帝继续念道:“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

“朕怀古念今,同谋两宫……”

高拱的神情已经从矜傲变成了倔强。

死死盯着朱翊钧的眼睛,想要看穿这位皇帝的心思。

朱翊钧也毫不躲闪,一字一顿:“特,进高拱为,太师!加上柱国!”

“及,赐拱诰券,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

群臣躁呼。

高拱死死地抿住嘴,一言不发。

朱翊钧突然合上圣旨,抓住高拱的手,慢慢将诏书交到他手中:“封,定安伯!”

“食禄一千二百石,赐良田万亩、府邸一座,于,松江府!”

“本身免二死,仍追封三代,止身不袭!”

朱翊钧放低了声音,缓缓松开诏书。

也不管高拱作何反应。

头也不回,转身走回御座:“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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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六年六月初二,清晨。

……

一夜过去。

到底是小孩子,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他刚醒过来时,还有些迷迷糊糊,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

摸到空无一物,才猛地清醒过来。

“殿下,您醒了。”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

朱翊钧突然问道:“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你们听清了么?”

几名宫女都是一怔:“殿下,您不曾说梦话。”

他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似乎是做梦了,先替我更衣吧。”

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围了上来。

穿衣的间隙,方才那名宫女说道:“殿下,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朱翊钧忍不住笑了,这张宏,太想进步了。

等穿好縗服,又梳洗完后,他才吩咐道:“让张大伴进来吧。”

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

他看着还有些稚气的皇太子,不由愣了一下,险些跟昨天乾清宫那位威压摄人的嗣君对不上号。

但毕竟是大太监,城府自然不缺,一丝错愣很快敛去:“奴婢给主子请安。”

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近前来。

而后施施然坐到案前开始用膳。

张宏让宫女退了出去,才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道:“主子,昨日您吩咐我的,都在这里了。”

朱翊钧有些惊讶地接过,这张宏,办事还挺快。

大致翻了一下,隆庆元年至今,六年里湖广巡矿税的太监名单,一共十余人。

有些还标注了年龄,职司等信息。

他心里满意,也不吝夸赞:“办的不错。”

耳目之用,这就体现出来了。

湖广的事其实并不急迫,他想着手处理这事,至少也得掌握部分权柄之后。

但,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提前准备,总好过只能从奏疏当中获取信息。

无论是宫里、中枢、地方、边事、财用,总要先做到心中有谱,才能具体谋划。

全然靠着后世的知识盲人摸象,只怕万劫不复。

得将见识与如今的事情相结合,互相映照。

这就叫后世知识当代化。

张宏得了夸奖,连道不敢。

朱翊钧一边吃着早膳,一边认真看了起来。

湖广的矿课水深是必然的,但不可能是一日之功。

先帝在朝的六年里也不是没巡过税,怎么一个发现问题的都没有?

这才是朱翊钧在意的地方。

张宏见他看得入神,小声说道:“主子,昨夜宫里又出了个事儿。”

朱翊钧头也没抬:“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张宏连忙称是,又接着说道:“孟冲昨夜失足溺亡了。”

朱翊钧手顿了顿,抬起头神色莫名:“失足?”

张宏知道这是个心如明镜的主,解释道:“东厂的人发现的,勘察过说是失足溺水,司礼监也认定了,冯大珰正忙这事儿呢。”

朱翊钧摇了摇头:“都懒得背人了这是,真难看。”

张宏不敢接话。

朱翊钧也没在这事上多说。

将张宏递上的名录看完之后,才开口道:“这些人,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吧。”

张宏斟酌了一下,回道:“位置不太高,但手上确实挺阔绰的。”

朱翊钧心中早就有数。

这大明朝如今可以说十个官里面有十一个贪。

官商勾结,朘剥百姓都是小事了。

下至黎庶,上至亲王,哪个跑得了?

户部当初不给裕王府发岁赐,阖府上下差点揭不开锅。

最后还是向严世蕃行贿,才打通了户部的关节,把卡了三年的岁赐发了下来。

还有此后的首辅徐阶号称徐半城,坐拥几十万亩良田,天下又谁人不知?

海瑞奉钦命让徐阶还田,还不是灰溜溜被赶走。

更别提各部衙门结党营私,私相授受,跑官争爵,可谓络绎不绝。

上官如此,微末小官同样敲骨吸髓。

踢斛淋尖,巧立税目,牵牛扒房,多不胜数。

边军的军饷都能给你吸干!

这已经不是个别问题了,是大明官场普遍存在的问题。

时官已经对贪污没了廉耻之心。

对啊,我就是贪了,没错啊,大家都在贪,怎么了吗?

戚继光这种有心剿灭倭寇,不惮为国捐躯的人,不还是逃不出这一遭?

为什么有这种风气?一句话,工资低。

看看历史上正常领官俸的就知道,高仪死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还得宫里出钱。海瑞就更惨,官位够不到宫里,还是同僚出钱下葬的。

工资低到这个程度也就罢了,关键还经常拖欠,半薪都是烧高香。

用顾炎武的话说,就是“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

都要揭不开锅了,哪还有心情立什么廉洁牌坊。

高尚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人也只能随波逐流,一句不贪就要饿死了,怎么去约束他们?

这种毫无道德廉耻约束的背景下,贪污之事,可以说蔚然成风。

官场这样,太监就更别说了。

巡税这差使为什么是肥差?地方上没问题也就罢了,真有问题,巡税太监可就赚的盆满钵满了!

这税是为宫里巡的,还是为自己腰包巡的,就不好说了。

只怕,这查账钦差跟地方,早已经形成默契了。

看这十几名太监,一个汇报问题的都没有,反而个个腰包鼓鼓,心里就有数。

就是不知道湖广矿税这次,是双方没谈拢,还是问题太大,有人兜不住了。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对张宏道:“宫里办差收钱,也就罢了,但要是有事瞒着我,我不认。”

“这些人你看着点,别又溺水了,以后我都有用。”

“你偷摸挑个软骨头,把湖广的实情,替我问清楚。”

“以后我不管外廷是什么说法,宫里巡了税,我就要知道宫里的说法。”

张宏恭听着心中一寒。

都“偷摸”了,还能让人活?

昨夜只觉得威严摄人,此时才觉得寒气刺骨。

这就是天家?

这才十岁啊!果是圣君,心狠手辣!

朱翊钧在张宏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正要有天家法度,才能镇住这些宦官。

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现不同的特质,这才是政治。

张宏在宫里有资历,手下也有人,这些事,正适合他办。

他不宜在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抓个小太监把情况问出来,做到心中有数也就罢了。

现在跟湖广地方闹上才是不智之举,稍不注意就是一场“民变”,但只要这些巡税太监还在,届时总要掀起一场大案!

如今闹得欢就让他们闹吧,自己拉好清单,秋后算账就是。

至于太监贪污,他现在没这个能力管,饭得一口一口吃,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来。

张宏后退一步:“奴婢这就去办。”

朱翊钧叫住了他:“我身边的人,你再过一遍,文华殿跟两宫,安排些你的人。”

提督太监正是负责各殿当值的,职权之内。

张宏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奴婢明白。”

他没说出口的是,两宫跟文华殿,本就安插有他的人。

这是每个大太监都会做的事。

……

用完早膳,朱翊钧就得去文华殿上课了,也就是所谓日讲。

文华殿作为皇帝便殿,自然殿阁众多。

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后殿是皇帝经筵的地方。

而东宫日讲,则是在文华殿右偏殿。

朱翊钧到的时候,诸多讲官已经到齐了。

太子日讲,可不是一对一教学。

侍班官、讲读官、校书官、侍书官,各种名目的职官十余人,从诵读、翻书、勘校、做笔记,一条龙包办。

他只需要坐在那里,跟着读一遍,有问题再问就行了,其余什么也不用做。

高仪居于班首,看见太子进殿,连忙率两班讲官起身,列作一排。

朱翊钧当先行师礼。

诸讲官受礼后,又向嗣君行跪拜礼。

双方先后行礼,朱翊钧当即笑出早上刚清洁过的一口白牙,上前两步。

一把抓住高仪的手,热忱道:“先生,本宫昨日温习功课,又有所得,果真如先生言,温故而知新。”

高仪被他这举止弄得懵了一下,皇太子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近了?

一边尝试不露痕迹挣脱,一边硬着头皮道:“圣人之言,自然不会有差错,但殿下有所得,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

朱翊钧非但没容他挣脱,甚至过手把他小臂挽住:“更离不开先生教得好,今日学习什么?本宫已经迫不及待了。”

说着,就拉着高仪的手往里走。

汉高祖刘邦之事,他也能为之,大明魅魔,他做定了!

其余的讲读官面面相觑,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

到了位置,朱翊钧才恋恋不舍地将高仪手放开。

高仪正松了口气,朱翊钧又招呼小太监:“先生肱股之臣,岂能不以礼相待?来,给先生赐个座。”

高仪连忙拱手推拒:“殿下,臣身子骨还算硬朗,若是站立都难,也无颜盘桓内阁了。”

朱翊钧哪里肯放过他:“先生何必托辞,现在不是常朝上,不要推拒。”

“父皇将三位辅臣留我,特意嘱咐我善待,先生莫要让本宫不孝。”

唱高调嘛,他最擅长了。

高仪这种老实人,扯上大旗最好欺负。

不等他拒绝,他就使唤小太监把座位,放在高仪身旁。

说是赐座,其实也就是个小凳子,也就两个巴掌大,正好托住两瓣。

高仪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赶鸭子上架。

先帝这样,张居正这样,现在嗣君也这样。

要说皇太子这番行止,他不感动是假的。

主君閤前执手,一如光武旧事,还又是赐座又是言必称先帝辅臣的,这份孺慕之情,哪个文臣能拒绝。

但,感动归感动,这座仍然是如同针毡。

他小心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以示恭顺之心:“多谢殿下赐座。”

朱翊钧坐到案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先生,内阁可曾议好大行皇帝移灵的日子?”

先帝灵柩如今还摆在乾清宫,朱翊钧还等着搬进去呢。

表面问的是移灵,实际上是在问他搬进乾清宫的日子,同样,也是他应该接受劝进,准备灵前登基之时。

高仪斟酌了一下,答道:“礼部部议报上来是本月初六移灵,初十祭告,内阁票拟同意了,就等着宫里的意思了。”

朱翊钧掰数了一下日子,今日是初二,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劝进,八日后登基大典。

八日啊,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

他的母妃,也要做太后了。

同时也意味着,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

如今是冯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冯保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若非在这个空档,张宏都不一定能安生进司礼监。

那么高拱有没有意识到呢?

朱翊钧是想让高拱体面致仕的,否则他输得太难看的话,他的政治遗产同样会付诸流水。

不说别的,单就是晋党,现在就是靠着高拱的个人威望压制着。

若是高拱尊荣致仕,保持着随时起复的威慑,晋党也不会太难看。

但若是还像历史上一样,被他的母妃当众传旨说“高拱专权擅政,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

那这烂摊子,他还真不好收场。

他如今的打算,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冯保一番,最好能助攻他,把东厂从冯保手上夺过来。

等他登基之后,再顺着李氏的心意进言,让高拱致仕——按礼制,新帝登基后,所有大臣都需上辞呈,是去是留,凭上心意。

由他主动提起此事,比冯保故意激怒李氏,至少也能保高拱一个三公之位的体面。

如此……高仪也不必在高拱被罢免后,忧惧而死了。

被想到的高仪似乎若有所感,他抬头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左右见诸讲官已经就列,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日讲了。”

朱翊钧立马回过神来,正襟危坐:“先生请,今日是该《尹至篇》了?”

高仪摇了摇头,尽量神色淡然:“今日讲《太甲篇》。”

说着,朱翊钧就见身旁的侍书官自己面前的书页翻到了《太甲篇》。

他神情一顿,长长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心中却心绪翻涌。

《尚书·太甲》,只讲了一个故事——伊尹放太甲于桐宫。

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伊尹则是四朝元老,太甲的辅政大臣。

所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便是说,太甲登基之后,昏乱无度,破坏汤制定的法规,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商汤墓地附近的别宫,自己摄政。

伊尹摄政三年后,见太甲悔过自新,便将太甲重新请出来,还政于太甲。

故事简单,也并不罕见,写了认错信后重新出来主持大局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问题在于,高仪为何突然生插了这一篇进来?

他可不信这是教学安排,高仪不会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

只能是有意为之!

是谁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他老实点,不要步了太甲后尘?

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霍废立之事?

还是……自比伊尹,摄政而后归,表明心志?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这句话,注定了要在史册上大书特书。

这一日,皇帝朱翊钧,借着廷议,宣称与诸圣划道而治。

精神的延拓,由孔圣也好,王圣也罢,自行去钻研;但自然的运转,皇帝明言,他心中有惑,只有明证可解。

又以道门捐赠、内廷牵头、礼部配合、工部出力,筹备一座学院,专事哲思,例如宣称与明证的因果关系、明证的标准、得来明证的方法等等。

同时,暂定第一任山长由礼部侍郎马自强兼任,暂定左右副山长分别由,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国子监祭酒陶大临兼任。

毛发逐渐稀疏的工部尚书朱衡承诺,定然在一月以内竣工学院,为改元贺礼。

……

十一月一日。

还有十天就冬至了。

天气已经逐渐寒冷了起来,昨夜一场小雨,更让今晨的风格外刺骨。

若是先帝在时,这个时节,朝臣们就要逐渐开始迟到,甚至不朝。

奈何两月前考成法就像一座山一样,压了下来,逼得人不得不从温暖的床榻上爬起来。

暗中咒骂两句张居正,便穿戴好进皇宫坐班。

每月初一十五,本是该大朝会面圣,但两宫跟内阁都以为,新帝学业繁重,又需听政修习,实在不好再添负担,便商量着改元之后再启大朝会。

既然大会不开,那自然是要开小会的。

廷议照常举行。

今日参加廷议的人,似乎是约定好的一般,刚一踏入文华殿,就要被一道身影吸住目光一时半刻。

至于为何一抬头就能看到这道身影?自然是因为众臣仿佛躲避似的,纷纷离远了半个身位,以至于这道身影周身,腾出了一个小空地。

这般受朝臣排挤的,自然就是海瑞了。

海瑞昨日将老母安顿好了后,今日一早,便去都察院报道了,而后被葛守礼带来了廷议。

今日廷议时间紧任务重,众臣与皇帝互相走了个过场,便开始了正事。

先是漕运总督王宗沐的奏疏。

户部尚书王国光出列道:“漕运衙门上了道奏疏,户部不能专擅,大家议一议吧。”

“漕运总督王宗沐条陈漕宜事:恤重远之地。漕运惟湖广永州、衡州、长沙,江西赣州四府道路极远且险,议将漕粮一十万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每岁坐准改折。

“直隶苏州、松江、常州、浙江嘉兴、湖州五府粮数过多,议每岁照白粮之多寡分摊改折十万石。如河南、山东,坐折例派拨无单无船之卫所轮流歇运,以示优恤。”

简而言之,便是要将内陆四府的粮税,改为折银缴纳,不用再缴实粮,而差的这部分实粮,用两淮五府补上。

这话刚落,群臣就面面相觑。

实物就是实物,至多只能踢斛淋尖,吃点损耗。

但若是折银缴纳,百姓就得再倒倒手,这其中的油水可不一样。

将两淮的折银份额改成了实粮,就是将油水让了出去,这分明是在侵夺两淮的利益啊!

这是王宗沐开始了,还是皇帝要开始了?

自从海瑞回京,就屡屡有要动两淮的风声,今日一上朝,就看到海瑞这杆子杵在那里,现在又来这么一道奏疏,怎么看都有些巧了。

不知哪些人交换了神色。

一番意见交流后,刑部右侍郎毕锵出列道:“我曾在地方上做过事,在湖广、南直隶等地都有些资历,恰好有些了解。”

“此事决计不可行。”

毕锵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后历任浙江按察司提学副使、广西布政司右参政、按察使、浙江布政司布政使、湖广布政司左布政使。

而后在南直隶应天府做过府尹。

他口中的在地方做过事,自然是有分量的。

“王宗沐说这五府粮食过多,那是不懂地方事情,这五府粮食固然多产,耗费也多。”

“除了自用,还有官府征用酿造、与海外贸易等等,实际所余粮食,根本不多!”

言之凿凿,又加上确实有地方履历,说服力极强,众人纷纷点头,以示认可。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冷不丁问了一句:“毕侍郎是南直隶人吧?”

话音刚落,毕锵脸色立刻涨红,扭头质问道:“栗给事中什么意思!”

栗在庭低下头,仿佛没说过这话一样。

王国光出面接过话茬:“好了,咱们就事论事。”

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也出列道:“此事,还是不要开先例的好,否则容易加剧南北对立。”

这话点到为止,但意思却很明显。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在屏风后面,翻阅起了这人的卷宗。

张道明,浙江余姚人,隆庆二年同进士出身。

这道转移支付的事,自然是投石问路的,也好看看南直隶在朝堂上声音有多大。

要动两淮,不可避免要得罪南直隶。

什么叫两京,说白了就是两套中枢班子。

行政上地位高也就罢了,财政上,南直隶也占据了天下财税大半。

除了兵权之外,跟二号朝廷没什么区别,一如东北划局,随时能天冷了加件衣服的那种。

哪怕没有二心。

也始终势力过于庞大,让北直隶投鼠忌器。

眼下他要动两淮,都不得不拿出平叛的架势应对,才敢让海瑞出门。

卧榻之侧,有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朱翊钧都不知道之前这些皇帝,是怎么能睡得着觉的。

廷议还在继续。

除了这二人外,又陆陆续续四人出列,言说王宗沐奏疏何处不好。

毫无意外地,此事被议了否,将奏疏打了回去。

但气氛都到这里了,自然还有下文。

工部尚书朱衡出列道:“漕运总督王宗沐奏:海运抵岸。”

说罢,就要回列。

朱翊钧以手扶额,技术官僚这么难沟通么?

他无奈,只能隔着屏风提醒道:“朱卿,不妨说清楚些。”

朱衡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补充道:“王宗沐言,海运不行,已百六十余年。”

“此前王宗沐任山东左布政使时,因胶河之议,详考前代沿革始末,向内阁条陈海运十二利。”

“言说,海运势在必行!”

“被廷议否决后,无意间被先帝所知,乃拟今年通海运,试行一番,再观后效。”

“王宗沐任漕运总督后,亲试六船过海,近日相继抵岸。”

“乃提议工部,海运与河漕两途并输,诚为国家千万年无穷之利。”

朱衡一口气说完,施施然回了班列。

但朝官犹如炸锅一般,争相窃语了起来,还是纠仪官呵斥了一声,众人这才停下耳语。

这可是近海海运。

说白了就是靠海上航线,完成内陆货运的需求。

从东南,从海上到浙江,进两淮,乃至从海上到山东,进天津卫。

说是海运,实则这跟漕运一个赛道啊!

赤裸裸抢人饭碗的事。

王宗沐此前的《海运条陈十二利》,已经详细论述过此事。

大家都看过,什么反应?

用王宗沐自己的话说,就是“群听骤闻,相顾疑骇”,反对声音之大,不绝于耳。

现在又来?

不少人蠢蠢欲动。

有人一马当先,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出列道:“此事,我有耳闻,南京户科,恰好有此事奏。”

众人都向他看去。

贾待问是隆庆二年进士,历任吏部、工部给事中,八月方才升了户科都给事中。

此人虽然不是南直隶人,但两个儿子,分别娶了前中极殿大学士,南直隶人李春芳的孙女,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的女儿。

自家女儿也嫁到了南直隶去了。

可以说贾待问就是南直隶的代言人。

只见贾待问拿出一道奏疏,递给众人,自己则开口道:“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焕,陈条反驳了王总督的奏疏。”

“总督王宗沐,奏报海运米十二万石,从淮安出发,依次抵达天津,并最终到达港口,粒米无损。”

“但实则,坊间传言称有八艘载有三千二百石米的船只遭遇风暴,损失殆尽,杳无音讯!”

“据说,王宗沐预先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损失,因此派人携带三万两白银购买粮食以作补充。”

“这是欺天大罪啊!”

又是一阵喧闹。

突然,御阶上的屏风被撤了开来,群臣见怪不怪。

皇帝一脸失望地看着贾待问:“坊间传闻?”

“据说?”

“贾卿,朕此前才疑虑了这种事,二者奏疏有出入时,朕该以何为主。”

“总督王卿,言十二万石颗粒无损,是有十二万石粮食在船上作为‘明证’。”

“给事中张卿,言三千二百石损失殆尽,却只是‘坊间传闻’、‘据说’。”

“这叫朕何所从?”

贾待问面色一变。

连忙开口解释道:“陛下,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

朱翊钧摇摇头:“贾卿,朕没有不让言官奏事,但既然这种地方上的事,朕鞭长莫及,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君父,去探查一番‘明证’再上奏吗?”

不知这话是不是提醒了某人。

栗在庭突然也出列道:“对啊,贾给事中,怎么王总督和张给事中的奏疏同时到的,张给事中还能反驳王总督?”

“是未卜先知,还是偷窥奏疏?亦或者,干脆是王总督身边有什么不干净的人?”

“我朝的封疆大吏,这般赤身裸体的吗?”

朱翊钧朝栗在庭投去欣赏的目光。

明里就算了,暗里还是得赏他点什么。

近海海运这事,不是没有由来的。

虽说风暴、触礁等事风险极大,但总不能因噎废食。

此前高拱当权的时候,就一心想开海,顺带把近海海运的事也做了。

就有了王宗沐《条陈海运十二利》这事,而后授意王宗沐试行,也是高拱向先帝请的旨。

如今朱翊钧接收了高拱政治资源,此事自然也接了下来。

继续尝试海运,既是时代的需求,也是为了动漕运所做的准备工作。

等海瑞动两淮漕运,难免不会出乱子,届时,海运多少也能临时做个备用。

免得被人用“大局”胁迫。

栗在庭助攻后,贾待问就要反驳。

但首辅张居正突然出列,接过话茬:“此事我也记得,先帝下诏试行时,应当令工部随行了吧?”

朱衡突然被点到,有些怔愣。

想了好一会,才道:“有二名主事全程跟随,但没听闻有什么倾覆之事。”

他迟疑道:“不过臣以为,即便有倾覆,也应当继续探索海运吧……”

众臣看了一眼这技术官僚,敢情还没明白在争论什么事呢?

这哪里是技术问题,这是政治问题。

要是走海运,那漕运怎么办?

这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是行与不行就能定下来的。

王宗沐真是不当人子,好好一个漕运总督,挖自家墙角。

礼部张四维出列,打着圆场道:“如今实行海运,好比在北方尝试种植水稻,起初应少量试验,观察是否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再逐步推广。”

“同样道理,河运与海运的长期与短期适宜策略,也应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掌握。”

朱翊钧深深看了一眼张四维。

口中赞道:“卿老成持重之言。”

心中却暗自警惕,如今的乡党以晋党最甚。

但南直隶的乡党也不容小觑,后世的浙党、东林党,都是从泛南直隶乡党分流出去的,可见势力庞大。

如今若是泛南直隶乡党,与晋党合流,事情就不好玩了。

朱翊钧又看向王国光:“王卿,户部什么意思?”

王国光早有准备,沉吟片刻才道:“之前科道官员提议表彰海运的功绩时,我们曾指出,长远来看,依赖河道是根本,而海运是应对当前紧急情况的手段。”

“我们则认为,鉴于海运风险难料,应当先熟悉这条路线,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户部提议,不妨在元年,适度再度增试海运之行。”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表态。

面色温和看向张居正:“元辅,内阁这边怎么看?”

张居正瞥了皇帝一眼。

还是开口道:“南直隶言官所言,只是传闻,难以深入追究,但对于敢于担当的官员,应从宽处理,以观后效。”

“更何况,海运涉及人数众多,包括来自几个省份的人力,历时数月,穿越三省,参与其中的官员、守令、守备以及水手等数百人,若有沉船事件,不太可能只有言官提起。”

“那三万两白银出自淮库,有账可查,雇佣的人力船只也有明确记录,陛下,不妨令户部协同都察院,通过巡按御史进行核查。”

“至于海运之事,臣以为王尚书所言,是谋国之论,内阁附议。”

朱翊钧点了点头:“那卿稍后奏拟到司礼监。”

二人三言两语,就将此事定了下来。

贾待问脸色阴沉,这皇帝,可比先帝难糊弄多了。

这就罢了,还有当朝首辅助纣为虐,真是国将不国!

他回到班列,不着痕迹看向张四维一眼,只得了一个摇头的回应。

呸!拿了好处就象征性出力,早晚你晋党也得试试这滋味!

心中发泄了一通,无奈只能与几位同僚交换眼神,示意从长计议。

贾待问本以为事情到这里,也就够了。

连连针对两淮,所谓事不过三,接下来应该没他们什么事。

但……

内阁次辅高仪,出列道:“内阁收到数份弹章,人证物证俱有,拟下三法司共审。”

他拿出几分奏疏,供朝臣传阅。

自己则看着刑部尚书王之诰、都察院都御史葛守礼、大理寺卿陈一松三人。

开口道:“是关于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勾结盐商、克扣税款等凡十二条罪状。”

“案犯已被收监到漕运衙门,人证物证俱在北镇抚司。”

“三位,你们看谁来办这案合适?”

贾待问、张道明、毕锵等近十人,纷纷不约而同看向海瑞,面色狂变!

刑部尚书王之诰摇摇头:“两淮鞭长莫及,刑部手上案子多,就不去人了。”

“不妨下南直隶刑部,配合都察院御史调查。”

这种涉及到官吏的,一般是都察院主导。

刑部授权给南京刑部,倒也合理。

大理寺卿陈一松还未发言,张居正抢过话头:“南京的大理寺致仕数人,尚未补缺,恐怕不便这样。”

大理寺少卿陈栋一脸自信出列:“大理寺少卿栋,愿领此职。”

皇帝欣慰开口:“陈卿果是当仁不让,那便陈卿吧。”

宛如唱戏一般,各自有各自的台词,眨眼之间就将事情定了下来。

朝臣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此前吹风,要动两淮盐政,本以为还有时日准备,谁知道内阁不声不响,就拿下了一名两淮都转盐运使!

这是蓄谋已久啊!

分明是早就给人拿下了,就等着海瑞入京,今日海瑞一上廷议,就立刻把这事拿出来称量。

众人越过葛守礼,目光死死钉在海瑞身上。

果不其然。

只见葛守礼也看向海瑞,颔首道:“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是佥都御史海瑞职责。”

海瑞一步踏出,朝着皇帝,一脸刚毅肃容:“职责所在,臣必办好此案!”


张居正视山陵回来了。

只有他提前回来的,其他人还在路上。

因为,张大学士中暑了——是真的中暑。

此时正躺在家中,被儿子张敬修侍奉汤药。

张敬修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走到床榻前轻声道:“爹,该喝药了。”

张居正缓缓坐了起来,接过药碗,一口灌入了口中。

侍奉完汤药后,张敬修一边收拾,一边埋怨道:“非这么急着回来作甚。”

天寿山那地方,固然酷热。

但朝廷大员出行,为先帝择陵,阴凉冰敷一样不少,哪里会轻易中暑。

这分明是故意受暑,好有个理由尽快赶回来。

张居正又默默躺下,没心情应付儿子。

高拱来这一出,连他都始料未及。

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赶回来,收拾烂摊子。

半途上更是连连惊数,传入他耳中。

一会是冯保东厂被削,李进递补。

一会又是高拱要废除司礼监。

而后听到高拱掀开底牌,要为陈太后加尊号时,他心中也是翻江倒海。

这就是他的金石之交啊,才智手腕果然没令他失望。

正这般想着,二儿子张嗣修突然跑了进来,指着大门方向:“爹!有……”

张居正打断了他,不悦道:“不是说,今日不见客,谁来也不见吗?”

张嗣修大口喘着粗气:“是……是元辅!”

张居正一把掀开被子。

把衣物胡乱一抓,往身上穿。

夺门而出,只剩余音从房间外传来:“去,请来书房见我!”

……

高拱被张嗣修请到书房,看到张居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之前。

一手拿着这几日内阁的条陈汇总,一手端着药碗。

似饮茶一般,嘬了一口,继续翻阅。

“大人在上,元辅来探望您了。”

张嗣修通禀了一声,给高拱看了座,便退出去了。

高拱顺势坐下,摇了摇头:“这孩子,也不知道给我沏杯茶。”

张居正这才看向高拱,不露痕迹的护着自家儿子道:“家里没茶了。”

这借口假得也太没诚意了。

高拱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也不是非要喝。

他盯着张居正看了一会,突然笑了:“真中暑了?这么急?”

张居正被奚落,有些赧颜。

放下手中药碗,没好气道:“总不能太医来了看我生龙活虎吧?那不成司马懿了。”

高拱知道这话是在暗讽他。

暗示他如今的作为,颇类司马懿。

他也不计较,反而关切道:“那好好养养,正好一时半会也不太需要你处置公务。”

高拱这人,逆风脾气差,顺风说话损。

张居正实在无奈:“说正事吧。”

高拱点点头:“好,去院子里说?”

身居高位,都有这个习惯。

要么是空旷的大殿,要么是无人的院落。

总之,说正事,不能接受隔墙有耳。

张居正征询道:“扶我一把?”

高拱理都不理他,走到门外,喊了一嗓子:“张小子,过来扶你爹!”

张居正暗道可惜,能让高拱服侍的机会可不多。

高拱这一嗓子,将张居正两个儿子都叫了过来。

一人扶着自家老父亲,一个跟在身后小心伺候着。

跟着高拱走到了院落中央的亭子。

张居正撇开儿子:“好了,下去吧,我与元辅有事要谈。”

知道太多,容易招致祸患。

但在石凳上坐下后,回头见两个儿子纹丝不动。

张居正怒视过去,眼神驱赶。

高拱出面打个圆场:“这是怕本阁欺负你呢。”

“那就让他们听听吧,本阁又不会说什么害人的话。”

张居正无奈。

只得挥挥手,让两个儿子站远点。

两个儿子恭谨退到亭子外,一个恰好能听到,却不让人感觉冒犯的距离。

等只剩下两人,高拱才四处打量,感慨了一声:“你这府邸,真大,比我那破地方好多了。”

张居正没接话:“你家连个凉亭都没有,还怎么谈事。”

高拱笑了笑:“这样不容易被抄家。”

说完这句,他收敛了笑意。

看向张居正,肃容道:“白圭,致仕吧。”

张居正默然。

他没正面回答,反而道:“听说你都容下来杨博、张四维,怎么到我这儿,就劝我致仕了。”

高拱去找吕调阳,张居正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杨博和张四维昨夜亲自上门,他多少是听说了些。

结果也显而易见。

杨博既然出现在廷议上,那就说明高拱轻轻放下了。

否则,今日就不止一个刑部尚书称病了。

高拱没有跟张居正打马虎眼,直来直往道:“杨博、张四维,终究是蝇营狗苟之辈。”

“留他们是为了安抚宣大,我也不惧他们再度暗算我。”

“做个比喻,大概就像《西游记平话》中说的,他们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不止是他们,吕调阳我也可以容忍。”

“只要是我能掌控,又治国有益,我便能容忍。”

“但是你不一样……”

“白圭,致仕吧。”

他没有解释哪里不一样,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要求。

张居正好奇道:“我若是致仕,你准备做什么?真打算做司马懿?”

高拱站起身,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试探的话就不必了。”

“本阁可以直言告诉你,我要实相权!”

“收拢司礼监的权势,只是第一步,等到明年改元,我便会请皇帝与两宫,将内阁官署独立出来,增加品秩,在六部之上。”

“不仅王崇古、吕调阳,我还会扩大内阁席位,恢复东西两府,吸纳将才。”

“届时,或许可让你回内阁。”

张居正默默听着。

等到高拱说完,终于叹了一口气:“高肃卿,你这与谋逆几无区别。”

高拱突然哈哈哈大笑。

笑得极为放肆。

他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也或许是谋划踏出一步,需要人倾诉。

一屁股坐在张居正对面:“好,你我二人,自从先帝登基后,便再也回不去裕王府的光景了。”

“六年余没论道,今日与你好好论一论!”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高拱当仁不让,率先开口道:“《文献通考》说,‘黄帝置六相。尧有十六相。殷汤有左右相。周成王有左右相’。”

“我以为,是伪作。”

“若以《春秋》见,则有襄公二十五年‘嬖,生景公,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封为左相’。”

“但哪怕采《秦本纪》之说,也有‘秦武王二年,初置丞相,樗里疾、甘茂为左右丞相’。”

“只保守计,距今已然二千年矣。”

“层层推进,万世仰尊,太祖何以废之?”

“二千年之于二百年,何如?”

二人都是博学之士,更别说官位到了这个地步,哪能没有半点政治理念?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祖宗不足法!”

“所谓成法,不过是为了朝局稳定,团结各方罢了,哪里是什么万世至理。”

“太祖罢丞相,才是大势演进,与时偕行、日就月将。”

“漫说二千年,便是二万年,也不过冢中枯骨!”

一旁偷听的两兄弟,张嗣修年纪稍小,不明所以。

不由得蹭了一下身旁的兄长:“兄长,这是在论什么?”

张敬修听得全神贯注,被扒拉一下神不在焉回道:“元辅说相制,有历史渊源,经过二千年完善,已然很完备了。”

“父亲说,相制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过渡而已,历时二千年,已经世殊时异了。”

张嗣修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亭中。

高拱嗤笑一声:“好一个大势演进,白圭,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大势演进。”

“上古圣王禅让,儒生们夸耀了近千年,说一千道一万,不终究还是被家天下取代,何也?大势演进也!”

“三皇筚路蓝缕,部族人丁稀少。”

“禅让,便意味着谁都有继任之权。”

“既有内部争夺继任之权,又有前任与继任交接不畅,居于下者,演替之时,更是无所适从,轮轮清算!”

“这便意味着动荡波折!意味着局势动乱!”

“乃至有‘舜幽禁,尧野死’之说。”

“而家天下,便可剔除泰半人继任之权,又有生父亲缘,可传渡权势,得平稳交接。”

“这是朝局必然的选择,这就是大势演进!一切只为朝局稳定!不是因为什么儒生口中的血脉传承,上天之子!”

“朝局,便是大势!朝局,便是天下共识!”

“你道丞相之制何来?”

“为朝局稳定耳!”

“始皇帝殄灭六国吞其领土,百郡之事与日俱增,不得不设左、右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何也?大政繁复,需假托人手也!此为朝局稳定计!”

“何为大势?天子垂拱,立相分权,才是大势演进!”

“历朝历代,都削而复强,三省如此,东西两府亦然如此!”

“若非如此,太祖罢相制,为何后世又复立内阁?”

张嗣修又迷迷糊糊看向张敬修。

作为兄长,虽然不想分神,却也不得不解释道:“父亲说到朝局稳定,相制只是过渡。”

“元辅认同了前者,否定了后者。”

“说这相制,就是天子管不过来才演化出来的,还拿秦始皇和我朝内阁举例。”

“意思就是,只要帝制存在,这相制,就是必须的,哪怕废了也会随着皇帝管不过来而复立,譬如内阁,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嗣修点了点头,总算是听懂了。

厅内。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

他干脆不顾病体,霍然起身。

挥斥方遒道:“大错特错!”

“周天子失其鹿,天下逐之。”

“可这诸侯分封之制,却消失无踪,一应改为郡县之制。”

“汉高祖诛除无道,又继承了秦制。”

“两汉开府建制,为节制地方。”

“及至隋唐,分三省,乃节制相权”

“何也?收权于中枢也!”

“相制,不过收权于中枢之过渡。”

“我朝废相制,乃独尊圣帝!”

“内阁,不过天子私署,岂不明证耶?”

这下不用弟弟来问,张敬修直接解释道:“所谓大势演进,便是天命之争。”

“顺,则是应天承命,逆,则是反潮而动。”

“元辅与父亲便在争这事,元辅说相制,代表了大势演进之道,太祖走回头路,早晚要复立。”

“父亲便说,收权于中枢,才是大势演进之道。”

“从先秦至今,都是中枢收权的过程,相制不过临时所需,合当被收归。”

“至于说皇帝政务处理不过来,如今的内阁制度便行之有效,不是非相制不可。”

高拱也长身而起。

一头的大汗,显得激动不已。

他一拍石桌:“若是行之有效,当初内阁班序尚在六部之后,为何如今高居班首?你这是刻舟求剑!”

“如今内阁,岂不正在往相府发展?本阁的所作所为,便是大势演进的一环!”

亭中的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半点不见弱势。

他逼视着高拱:“无端臆测!元辅又岂能知道,这内阁、司礼监演进到最后,不能精诚备至?”

“你才是走回头路的人!”

高拱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的尊皇帝威福,便是大势所趋?”

“天下祸福抄于一人之手?”

“难道忘了桀纣之流?”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等辅臣,便为此来。”

“皇帝不贤,便助其守成,皇帝贤明,便能合天下之力!”

“一如汉武扫平匈奴,太祖收拾山河!”

“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敬修听得入神。

等到被弟弟挠了挠后背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始终是天下共尊,只有其能整合天下,建立不世之功,若是分权,中枢必定势弱,便做不得倾全国之力的大事。”

“至于皇帝若是不贤,有人辅弼尚可守成。”

“可若是分权,或许下限高些了,但再也不能整合天下之力行大事了。”

高拱拂袖。

背对张居正,反驳道:“中枢是中枢,帝相是帝相。”

“两汉时,网罗天下英杰,三公开府建制。”

“及至隋唐,再开科举,分三省,拔擢有识之士为相,共议国政。”

“天下大势,乃天下百姓之功,如此,才是合天下之力!”

“我要的,是收天下之权,于中枢;分中枢之权,于帝、相。”

“届时,众人齐心,未尝不能有太祖高皇帝之功德。”

张居正有些疲惫,缓缓坐了下来。

心中却是感慨,他与高拱的分歧,已然不能弥合。

他明白高拱的意思。

中枢揽权归揽权,但不意味着皇帝就该大权在握。

丞相是通过选拔的,通过科举公平选拔,才能带代表天下人的利益,为天下百姓说话。

说到这一点,他终于失去了劝诫高拱之心。

他本着有始有终的态度,略显疲惫地开口道:“天下百姓……”

“高肃卿,什么是天下百姓?”

“春秋时,贵族是天下百姓。”

“两汉时,世家豪强是天下百姓。”

“两晋时,门阀是天下百姓。”

“隋唐时,名门望族是天下百姓。”

“前宋时,士大夫是天下百姓。”

“高肃卿,垄断上下,寡分权势的‘天下百姓’,你是真没在史书上见过吗?”

“你的相府,有何不同?难道届时又让这些人朋党林立……”

话未说罢。

高拱勃然大怒:“科举亦有大势演进,必能有选无类,网罗天下有识之士,可得君子群而不党!”

张居正也怒意喷涌:“你们这些结党犯上之辈,让你们把持科举,还怎么有选无类!”

两人凛然逼视,互不相让!

两位小张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来劝。

张居正别过脸:“道不同!”

高拱啐了一口:“竖子不足与谋!”

张敬修连忙挡在老父亲身前:“元辅,岂可对子骂父!”

张居正把儿子拉回来。

语气坚定道:“元辅,不必说了,我必不会致仕,明日便要与会廷议!”

说罢,他便伸出手掌,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高拱拂袖而去。

背对众人放话道:“若是我胜了,便给你家抄了,必让你过几年苦日子冷静一番再回内阁。”

张居正也侧过身子对他背影,挖苦道:“我胜了就不能给元辅保证了,元辅还是盼着届时冯保不会赶尽杀绝吧。”

高拱迈开脚步,负气而走:“要是你连冯保都管不住,休怪本阁撰书辱骂你这厮。”

张居正目送着高拱离去。

他知道。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分道扬镳,就是敌我分立。

这一幕,他莫名在记忆中寻到类似的场景。

张居正福至心灵,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高拱,朗声道:“朝局胜负、天下兴亡,元辅且看我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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