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的清晨,龙法寺高僧渡衍先药奴一步来到地火崖之上,本想为玄生出头,向布医人兴师问罪,却发现此时的布医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唤他也不应声,最终只能强忍着怒意将萎靡不振的玄生带走。
药奴未曾修炼,仅凭一对黑翼飞行,速度自然是慢了不少,直至傍晚方才回到地火崖上。
地火崖上茅屋已被巨力夷平,仅剩残垣断壁,中央清潭内水位下降了不少,平日里干爽的崖顶变得泥泞不堪,四周桃树也有许多被拦腰折断,而布医人更是一反常态,静坐于崖边。
药奴吓了一跳,平日里的布医人虽然邋遢丑陋,但神采卓绝,总是一副天下老子第一的模样示人,但此时此刻的布医人却是神情颓唐萎靡,原本花白的头发竟变得全白。
药奴急忙落下,她也不敢多问,拜伏在布医人脚边,低声道:“药奴拜见主人。”
布医人闻声动了动,扭头看向药奴,失去神采的眸子里忽然泛起一道精光,一股恨意从心头升起,二话不说高举右手,手中碧芒凝成长鞭,便要落下。
药奴双目紧闭,将头埋得更低,丝毫不敢反抗。
只是这长鞭却迟迟没有落下。
布医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似是自嘲:“小王八蛋虽然可恨,但咱家之前与他有言在先,他依我之言杀了那五名死囚,咱家又如何能言而无信?罢了……你滚吧……滚回你的瀛洲仙岛罢……”
药奴一呆,有些难以置信,喃喃问道:“主人……你……你是要放我离开么?”
布医人又坐回原地,看着崖下云海翻涌,身子一下子佝偻了起来,他嗤笑道 :“以后咱家便不是你的主人了……你已经恢复了自由身了……”
“可是……周……周公子呢?”
“嘿嘿嘿嘿嘿……”听到药奴提及周坏,布医人也不发怒也不回答,只是自顾自得坐在那里发笑。
龙法寺山门之前,渡衍老和尚与玄生二人御宝而归。
原本二人离开地火崖之后,渡衍见爱徒伤势奇重,心中很是不忍,当即寻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用了三个时辰方才替玄生稳固了内丹,再加上先前玄生自己服了一颗门中疗伤圣药,这番双管齐下,仅仅是一夜的功夫,玄生伤势便好了大半,第二日一早,二人方才启程回寺。
“青木真人?你怎得来了?”二人落地,便发现门前伫立三人,其中一人乃是白发白须,身着青衣青袍,身材消瘦,但精神矍铄,此时正与知客僧低声交谈。
青木真人闻声看去,连忙两手相抱,举胸前,立而不俯:“功德无量天尊,原来是渡衍师兄!”
说完,连忙招呼身后看似高大壮硕,实则不过才八岁的孩童过来行礼,轻声道:“大牛,这位是龙法寺圣僧:渡衍,还不速速拜见?”
大牛置若罔闻,只是盯着玄生,呵呵笑个不停,口中还嘟囔道:“打坏人的大和尚……呵呵呵……啊坏没跟你一起来么?”
玄生闻之,不禁鼻头发酸。
白昭山落座在神州大地中央地带,这一带多山脉,矿产资源富饶,洞天福地颇多,少有穷山恶水的不毛之地。
与白昭山一衣带水的散修洞府颇多,其中也有一些不出世的大能隐居潜修。
距离白昭山十里处的一个孤峰之上,坐落着一栋颇为精致的别院,院中甬路盘互交错,连着四间精致的小屋,院内又有山石草木作为点缀,外圈围墙不高,似乎是经常有人打扫,显得颇为干净。
白昭山的掌教紫府真人携着曲灵均与周芷清立于门前,紫府真人朗声说道:“青丝师妹可在?”
不多时,院内传来老妪之声:“你来做什么?”
紫府真人身居高位,道行奇高,但为人丝毫没有架子,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呵呵笑道:“近日仙途有些迷茫,为寻求大道,便只能四处瞧瞧转转,恰巧今日来到你的门前,给你带了个女娃儿,或许你会喜欢。”
院内老妪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嘲笑:“这几十年来你对我避之不及,你这般待我,凭什么敢断定你亲自出面,我便会收了这女娃儿做弟子?”
紫府真人依旧气定神闲,但声音倒是低沉了许多:“你在这孤峰之上一住便是六十年,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何苦这样难为自己?今日给你带个女娃儿来,最不济也能陪你解解闷……”
话未说完,紧闭的大门豁然被一股大力推开,撞在两侧墙壁上,哐当一声,将周芷清吓了一跳。
老妪站在门内,负手而立,她与寻常老妪一般无二,头发花白,面容苍老,一身衣着朴素,唯有身子挺拔,目光锐利。
曲灵均躬身抱拳行礼:“拜见师叔。”
老妪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即看向周芷清,上下打量一番,面色如常,让人瞧不出来丝毫的喜怒。
最后老妪看向紫府真人,目光甚是深沉。
曲灵均低声向周芷清介绍道:“这位师叔是绾青丝,专攻‘木灵之道’,修为比我那青木师叔还要高,简直深不可测,师父想让你拜在她老人家门下,你小小年纪倔强得要命,专心修习‘木灵之道’对你是有好处的。”
周芷清起初还在好奇得打量着绾青丝,听曲灵均诋毁她性格倔强,心中颇为不服,同时又有些委屈,倘若周坏在这里她怕是直接就会哭了出来罢。
紫府真人被绾青丝盯着有些不太自在,咳嗽一声,低声笑道:“师妹,你可比以前老了许多,我记得你研制过驻颜丹,可是不管用?”
绾青丝冷声道:“我研制的丹药怎会不管用?”
紫府真人又看了看绾青丝苍老的容颜,有些不解道:“既然管用,那便是你没有服用了?”
绾青丝点了点头,语气不似之前那般冰冷:“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成了负心人,我服驻颜丹又有何用?”
紫府真人心中咯噔一声,绾青丝提到这一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却不想这么早。对他而言,这栋别院已是是非之地,万万不可久留。
他干笑一声,道:“啊!我突然想起来门内尚有要事需要处理,这女娃娃我看资质尚且不错,便留给师妹了……”
一席话还未说完,人已经御剑匆匆而去,留下一道紫色流光渐渐淡去。
绾青丝看着紫府真人远去之处的方向,冷笑一声道:“你替我传话,就说他说话就跟放屁一样。”
曲灵均:“……”
绾青丝扭头便进了主屋:“你还不走?”
曲灵均从小就怕这位不苟言笑的师叔,这次破天荒的来到这里让他浑身难受,巴不得早些完事,然后离开此地。但方才师父落荒而逃已经失了礼数,他若也这样走了,那岂不是让天下修仙人耻笑白昭山么。
正当他左右为难时,绾青丝一句“你还不走?”令他如释重负,心随轻风而起,扶摇之上九万里。
曲灵均连忙向绾青丝拜别,御剑离去。
不多时,门口处仅剩周芷清一人。
周芷清茫然不知所措,想要进门,却想到绾青丝之前所说“凭什么敢断定你亲自出面,我便会收了这女娃儿做弟子”的话来,脚下便犹豫了起来。想要下山,可这孤峰险峻,四周峭壁,常人难以攀爬,更别说她这样一个七岁女娃儿了。
“你站在门口做什么?”绾青丝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
周芷清以为绾青丝催她离开,觉得这世界上都快容不下她了,心中委屈至极,几乎都要哭了出来,但又不愿让绾青丝因此看轻自己,只好强忍着心中难受,低声道:“我……我不会飞,我走不了了……”
绾青丝见她会错了意,觉得她有些笨拙,而她又是紫府真人送过来的,于是便对紫府真人愈发的不满,随口便说出了气话:“不会飞!便攀爬下去。”
周芷清平日里性子软软糯糯,有时还会哭哭啼啼,可是一旦受激,便倔强得如同一匹毛驴。她觉得绾青丝这般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自己也没必要留在这山上惹人讨嫌,不会飞那就爬下去,就算摔死了也比受人白眼强。
一念及此,周芷清也不多说废话,寻了个相对平缓的边缘,踩着突出的石块向山下爬了下去……
见周芷清这般倔强,婠青丝心中又是意外,又是不喜,想着这孤峰险峻,从山顶往下仅有不过五丈可落脚攀爬之处,再往下便是悬崖峭壁,若是那丫头当真一意孤行也好让她吃吃苦头,或许倔丫头见前路不可行,便会乖乖的爬上来服软也说不定呢。
如此这般,婠青丝便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她的神识自始至终都落在周芷清的身上,自然不会担心周芷清的安危,只是周芷清倔强得令她有些心惊。
这丫头一路向下攀爬,大约行至六七丈的地方便没了可借力的岩块,看着脚下小如蚂蚁的树木,周芷清瞬间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是跳下去,她是不敢的,又不愿折返回去,平白的让人瞧了笑话,只能挂在那里,不停的抽泣。
终于,绾青丝拗之不过,长叹一声,催动藤蔓缠着周芷清的要枝将她拉了上来。
周芷清双脚落地,心中踏实了许多,转念想了想,怯生生得问道:“你……要收留我了么?”
“不然呢!”
“那我会做饭洗碗洗衣服,不会白吃白喝的……”
“老身可以辟谷,不需要吃饭!”
“可……可是……我得吃饭。”
“……”
深夜时分,龙法寺的香客早已散去,平日里恢弘的庙宇此时灯火通明,寺内梵音阵阵宝相庄严。
角落处一间禅房内,龙法寺方丈渡知神僧盘坐在禅床之上,渡衍神僧盘坐于禅床左手蒲团之上,而玄生却是面向二人跪拜在地上,他将脸埋在双溪之间,痛苦道:
“师父!师伯!你们告诉弟子,若是起初弟子舍命以龙法寺的名义相求,布医人是不是会放过周小弟五人?周小弟跳崖时弟子害怕周小弟生了心魔,日后为祸一方,一时佛心松动,亲手葬送了一条性命,弟子……弟子心里痛苦哇……师父……师伯……”
渡知与渡衍二位神僧听完玄生口述的事情经过之后,俱都面色复杂,渡知低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玄生师侄,布医人与咱们颇有渊源是没错,但你所知却是有些片面了。布医人性格何其执拗,当年他与宗门恩断义绝便能看出一二。你想让他放过五个人实属天方夜谭,绝无可能……”
玄生闻之一呆,心中好受了许多。
渡知又说道:“至于那位周小施主跳崖本就是他的意愿,你松了手未必不是成全了他。不过那时你心思不够纯粹,生了魔障……师弟,你说如何责罚?”
渡衍正色道:“启禀师兄,我这徒儿之所以会生出魔障,全是因为他对世间万物感触太少的缘故。我认为罚他去‘大乘佛境’之中,经历一番周小施主的遭遇,方能体悟到周小施主的抉择与大仁之心。之后再去凡尘之中多多历练,尝一尝酸甜苦辣的滋味,或许能够对他的修行起到帮助。”
渡知点了点头,问向玄生:“玄生师侄,你可听到了?”
“弟子听到了,弟子这就去‘大乘佛境’多谢师伯与师父开导。”说罢,玄生向渡知与渡衍二位神僧叩首拜别,随即退出禅房之中。
恰在此时,四周梵音再起,禅房之中传来一声叹息:“可惜了那个周小施主了。”
“人各有命,师弟无需挂怀。”
“师兄,为了我这不肖弟子,让您打了妄语,师弟心里过意不去……”
“一句妄语,并非恶意,佛祖也不会怪罪于我的。”
“想不到这些年过去了,布先生依旧不肯放弃,这份执着倒是令人钦佩。只是他的行事作风有些暴虐了,依我看,也是时候敲打一番了,免得他肆意妄为,残害无辜。”
“也好,劳烦师弟抽空再去一趟地火崖,警示一番,顺便替我为周小施主诵一遍‘往生咒’以表我的敬佩之情。”
白昭山宗门之内,特意划分了一片区域建了客房,用来招待到访的仙友。现如今白一筝与宁裳裳便暂住于此。
他们来到白昭山已有五日,从起初的惊艳羡慕到如今的忐忑不安,他们也是心中起伏不已。
在他们看来,若是能够拜在仙门,跟随仙人学习法术自然是上上之选。且不说入了仙门之后前途如何光明,单单就是付乘舟的血海深仇也有望得报。
只是他们期望踏入仙门,但是仙人肯不肯收做弟子却是无法预测的,就连大牛与周芷清被带走时,来接人的仙家弟子也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为他们寻了个归宿。”
这日朝阳初升,小别院中被映得发亮,白一筝与宁裳裳二人坐在白玉石桌前,二人双亲刚刚被害,十分悲伤与哀凉,同时又有些牵挂被歹人带走的周坏,顿时没了什么胃口,就连石桌上以仙草熬制的美味小菜与白粥竟都丝毫未动。
这时,院外传来守卫弟子的声音:“师侄,你回来啦?”
“宋师叔、于师弟,今日轮到你们二人值守‘远客居’么,二位辛苦了。我奉师父之命来此带师收徒,将白一筝与宁裳裳二位小友收入门下。”
“原来如此,可是掌门师叔常年闭关,想必教导白、宁二位小友的职责便要落在师兄你的头上了,你便要体味当师傅的滋味了,嘿嘿~”
“于师弟说笑了,教导二位小友,我责无旁贷。”
白一筝与宁裳裳二人在院内将几人对话尽数听在耳中,二人面面相觑,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一抹喜意。
拜入仙门,多少凡人梦寐以求之事……